人民网3月31日电(王贺兰) 我的学生穆斯塔法,中文系三年级学生,曾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小穆”。去年,穆斯塔法获得孔子学院奖学金,去中国学习了半年。再次见到他,是在今年春季开学的时候。上课时间就要到了,穆斯塔法兴冲冲地走进教室,高呼“老师!”我回应,“小穆,好久不见,在中国还好吗?”他非常兴奋,用依然蹩脚但比半年前已有明显进步的中文告诉我,“我很好,中国很好,我(以后还)要去中国!……老师,我不叫小穆(了),我有了一个新的中文名字,我要你叫我‘好汉’!”
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不叫他“好汉”,他肯定不满意;叫他“好汉”,我又不能:“好汉”岂能随便叫?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微笑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叫你‘好汉’。”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在中国,你知道什么人才被别人叫‘好汉’吗?”
“知道知道,我知道。我是(‘好汉’),我要(做)‘好汉’!”
“我觉得,你还算不上真正的‘好汉’。一方面,真正的‘好汉’,都是别人用‘好汉’一词来赞美他、歌颂他。好汉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叫他‘好汉’。另一方面,要想成为真正的好汉,你还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不但将来要在大事上敢担当、能担当,在小事上也要毫不逊色。比如,你想想,好汉上课会迟到吗?好汉会不认真学习吗?好汉可以不交作业吗?……”
当我把埃及学生对待学习的通病几乎例数一遍以后,穆斯塔法黯然低下了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是学过的汉语不够用,还是在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失落亦或反抗。我赶紧给自己找“下台阶”:“穆斯塔法,我特别希望以后真的有很多人叫你‘好汉’,老师会为你骄傲的。为了成为真正的‘好汉’,加油啊!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穆斯塔法直起身,抬起头,“老师,我会(的),我要努力,我是‘好汉’!”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胸脯,伸出大拇指,先对我竖了竖,然后又指向自己,严肃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讲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次上课,包括以后的每次上课,我发现穆斯塔法都比以前认真多了,听课很专注,回答问题也很积极,课后作业也能多做一些(以前几乎每次都是“我忘了”)。本来,我觉得这完全是他在中国留学半年所取得的成果;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来自他内心的渴望听我叫他一声“好汉”的真情涌动。
我是他唯一的来自中国的老师,也是这所大学唯一的中国人。他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如果得不到我的认可,是不可能获得广泛认同的。事实上,在学生学习汉语的初级阶段,先起个汉语名字,过段时间又换个名字的现象并不少见。对这件事,我本不以为然,以为也就这样过去了。然而,这件事的影响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穆斯塔法在学生中本来就有比较高的威望,现在,他从中国留学归来,使得这种威望进一步发酵,甚至很多低年级学生对他已经到了崇拜的程度。有一天,我和学生们一起讨论参加汉语比赛的人选问题,一群男生围着我,叽叽喳喳,既有毛遂自荐的,也有推荐他人的。穆斯塔法的“铁杆儿”——马哈穆德,急急挤过“人墙”向我靠拢,“老师,老师!你知道?小穆,他要当好汉,他参加!”
我扭头,看到了穆斯塔法渴望的眼神,我问他,“你想参加吗?”
“老师,我要(参加)!汉语桥,我不要,很难;讲故事,我要。”
“可是,我觉得你的语感和发音都还需要改进,还要努力。”
穆斯塔法迟疑了一下,脸色突变,一副伤心失落的样子,“老师,你说,我的发音不好?”
“不太好!”
“我的发音,在中国,他们说,我很好!”
“我觉得,你的发音虽然还可以,但是,要想代表我们大学参加比赛,还不够好,还需要改进。”
我们的对话,多数学生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大概是感觉我不像是在夸奖穆斯塔法,也可能是学生们之间有更微妙的感应或者更复杂的背景,此时的人群躁动起来,原本叽叽喳喳喊“老师”的声音,完全被阿拉伯语的议论声所淹没。就连穆斯塔法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我都没有发现。
马哈穆德神情凝重,俯身靠近我,“老师,你说,小穆发音,他不好?”
“我觉得,他的发音还不太好!”
“他,很好!他发音,好!”马哈穆德急了,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
如此知足、推崇、“信任”和“团结”,一下子把我逗乐了。虽然说“知足常乐”难能可贵,但“知不足”也是美德啊!我一直渴望我的学生可以充分“知不足”并“能自反”,也不止一次两次在课上谈到这一问题,但此时此刻,面对捍卫“荣誉”、情绪激动的学生,很显然不是高谈阔论讲道理的好时机。怎么办?我一时语塞,半开玩笑地继续回应,“你觉得,他的发音比我好吗?”
“他发音,好,和你一样!”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希望,将来你们的发音都比我好。”为了避免激化矛盾,我赶紧收敛,话锋一转,“马哈穆德,‘比’,怎么用?‘我希望你们的发音都比我好’。请你用‘比’造一个句子。”
我们刚在课上再次复习了“比字句”,但是,马哈穆德仍然不大会用。听到这里,他陷入沉默,但转瞬之间就又回到了他的“主题”。
“老师,你是,不叫小穆‘好汉’?”看来,他们事前早就充分讨论过穆斯塔法改名的事。
“是啊!你知道‘好汉’是什么意思吗?”我回应。
“我知道。”
“你觉得小穆是好汉吗?”
“他(还)不(是)。”此时的马哈穆德瞪大双眼,慷慨激昂,“但是……,老师,你知道?埃及人,这里!”他边喊边用力捶打自己的左胸,“很硬,很硬,是硬的,你不能……”由于汉语水平有限,再加上激动,他说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神经绷紧,努力捕捉各种信息,急速研判此时究竟出现了什么状况。
我问,“马哈穆德,你是不是想说,老师不同意小穆改名叫‘好汉’,他伤心了?”
“是的,他伤心,不好!”
“马哈穆德,在中国,‘好汉’不是可以随便叫的。好汉是勇敢、坚强的英雄。被别人叫‘好汉’,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我不想伤害小穆的自尊心,但是,我也不能轻易就叫他好汉。我们一起帮助他,让他将来成为好汉,好吗?”
马哈穆德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表示对我的“抗议”。
眼前的骚动似乎一时解决了,但这件事对我的触动非常大。我反思自己,可能由于对埃及学生的性格和心理习惯认识不够,我处理问题简单化了。仔细思量,穆斯塔法改名这件事不同于普通的改名,因为,他热衷乃至膜拜的汉语名字是“好汉”。这不仅是简单的改名问题,更是文化接轨和价值认同问题。我非但不应回避,而且应当采取一些积极措施,以弥合、增进我们来之不易的师生感情,同时推动学生进一步提高对中华文化的兴趣和认同。
第二天,我专门去找穆斯塔法,他正在自习室写作业。我悄悄走近,拍拍他的肩,小声问,“嘿!参加比赛的事想好了吗?”
“我在想,我准备。”穆斯塔法对我浅浅一笑,故作轻松,但年轻人的心思是藏不住的,眉宇间透出凝重。
“加油啊!我希望你能带领很多同学一起进步。我们下个星期组织预赛,选出最优秀的同学,去代表我们大学参加决赛。我知道你非常优秀,我信任你!”
此刻,我看到穆斯塔法目光闪亮,脸上也多了一些笑意。短短几句话,是让他挽回了“尊严”,还是唤醒了理想、点燃了希望?
我俯身,继续说,“昨天,你的同学告诉我,我不同意你改名叫‘好汉’,你不高兴了。我考虑了一下,如果你能带领大家一起好好学习,共同进步,我同意你改名。但是,不能只叫‘好汉’两个字。你叫穆斯塔法,我们取你阿语名字的第一个音,穆,换一个字,羡慕、仰慕的慕,慕好汉。意思是羡慕好汉,仰慕好汉,希望自己将来成为好汉一样的人,做好汉一样的事。可以吗?”
穆斯塔法沉思了片刻,“老师,慕好汉,姓慕,叫好汉,对吗?”
“对!”
“我的姓名是慕好汉,非常亲密的朋友可以只叫我‘好汉’,对吗?”
“对!”
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穆斯塔法终于开心地笑了,“谢谢老师,我是‘好汉’,慕好汉!”
多可爱的学生!
我乘势而上,“慕好汉,我现在还不能只叫你‘好汉’。如果你能带领同学们一起努力,学好汉语,学好中国文化,多做好事,让我觉得你能担得起‘好汉’这个称呼的时候,我才能叫你‘好汉’!”
“好的好的,老师,放心吧,我会(努力)的!请您相信我!”
看着他执着、坚毅的样子,我禁不住喜由心生,无比欣慰,空前满足。
从此以后,慕好汉对汉语和中国文化的热情越来越高涨,在他的带领和感召下,我的学生们正在发生着可喜的变化。也有别的同学陆续向我提出改名,马哈穆德说,他想叫“马好汉”;艾哈迈德说,他想叫“艾好汉”……我身边的“好汉”越来越多,不但让我们的汉语学习过程变得越来越快乐,而且师生情谊犹如涓涓细流,绵绵不息,一点一滴汇入了埃中友好的历史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