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采访一个智库活动后,我在归途中的地铁列车上看到了曼德拉辞世的消息。心里猛地一揪。无尽的思绪中,曼德拉炯炯而平和的眼神、充满慈爱的笑靥和抑扬顿挫的言语如此生动地映现出来。
从1991年到1997年的数年间,作为人民日报驻南部非洲记者,我得以多次走近曼德拉。每当我握住他那双温润厚实的双手时,总能感悟到曼德拉身上极具感染力的高尚精神和人格魅力。
曼德拉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对于世界上最为惨烈的种族隔离制度勇敢的反抗,更在于他致力于种族和解的博大胸怀。漫长的铁窗生涯成就了曼德拉的彻悟,滔滔的大西洋海浪冲刷了曼德拉心中的仇恨,升华出博受的光辉。直面曼德拉的眼神时,我已看不到仇恨,而是充满友善的平和与深邃的沉思。
在曼德拉27年的铁窗生涯中,有近19年被囚于大西洋中面积仅为574公顷的罗本岛监狱中。1996年2月,经过南非政府特批,我作为来自中国的第一位新闻记者踏访了当时仍为监狱的罗本岛。在B区5号牢房木门上方,插着一块写有“纳尔逊·曼德拉/466/64”的白色卡片,标明曼德拉是1964年关入罗本岛监狱的第466名犯人。牢房面积仅有4平方米左右,右上方高墙上开着一孔小窗。在这个极为狭小的牢房内,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只需迈三步便能从牢房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身陷囹圉的曼德拉常常透过小窗,久久陷入沉思。
走出牢房后,曼德拉告诉人们,“正是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我对自己人民自由的渴望变为对所有白人和黑人自由的渴望。就像我深深懂得的任何别的事情一样,我深知压迫者同被压迫者一样确乎需要得到解放。一个夺走另一个人自由的人便是仇恨有囚徒,他便被囚禁在偏见和狭隘的铁窗之内。如果我剥夺了人的自由,我便无法真正自由,正如我的自由被人夺走后我便不自由一样。被压迫者和压迫者同样被剥夺了人性。”
他还说,“我一向明了,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仁慈与真诚。没有一个人生来就因肤色、背景或宗教而去仇恨另一个人。人们的仇恨是被教会的,如果人们能够学会仇恨,他们就可以教之以爱,因为从人心中心流出的爱较其对立者更为自然。即使在狱中最酷厉的时候,当我的同志们和我被推入极限的时候,我仍然可以从一名看守身上看到博爱的微光,尽管只是一瞬间,但这足以使我消除疑虑,继续前行。人类的善之火可被隐藏,但永远不会被熄灭。”
1996年3月1日,当我在南非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总统官邸内向曼德拉当面提及不久前在罗本岛的采访感受时,曼德拉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静听着我的陈述,双眼中仍是充溢着平和与深邃。
曼德拉的伟大在于充满人情味的平凡。曼德拉喜欢孩子。与孩子们在一起时,他脸上的笑容总是格外灿烂。1991年10月15日晚,参加第28届英联邦首脑会议的各国首脑齐集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市中心的大酒店。忽然,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门口,原来刚刚出狱不久的曼德拉也来到了这里。峥嵘岁月已使他头发花白,满脸褶皱,但他的腰板仍然挺得笔直。他一边迈着稳健的脚步,一边与蜂拥而上的人们握手致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曼德拉,但曼德拉在与我握手寒暄时,却像老朋友一样笑着说,“噢,我们好像已经见过面了。”那一年的12月20日上午,南非历史上近400年来首次黑人与白人开始坐在一起进行制宪谈判。曼德拉到场后,突然穿过人群,急步向南非白人民主党代表团席位奔去,与一位身材矮小的白人女士亲切握手拥抱。她就是此前25年间在南非议会唯一公开反对实行种族隔离制度、不断疾呼释放曼德拉的白人议员——曼德拉有情有义!
曼德拉思维敏捷,很有幽默感,常常得以游刃有余地化解种种复杂局面。1991年10月17日,曼德拉在哈拉雷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位白人记者向曼德拉发问,南非局势那么乱,黑人参政到底有没有希望?曼德拉不紧不慢地答道:“小伙子,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但我比你乐观得多,你为何如此悲观呢?”曼德拉的妙语博得全场轰然欢笑,那位白人小伙子也不好意思地骚着头皮,红着脸笑了。新南非诞生前的日理万机使得曼德拉身体常常出现不适。1993年2月19日,曼德拉因身体不适未能在约翰内斯堡举行“国际反种族隔离声援大会”上发言,他的身体状况成为人们纷纷议论的话题。第二天会议进行当中,会场门口处突然一片骚动,身着一件有着非洲地图图案的曼德拉出现在门口,全场顿时沸腾起来。作为会议特别代表的世界拳击冠军里迪克·鲍激动地同曼德拉握手,并向年轻时也曾是拳击手的曼德拉赠送一双红色拳击套和一件黑色披袍。曼德拉当即戴上拳套,说了声“来吧,看看谁是世界冠军!”随后,便向面前的世界拳王摆开准备出击的架势,引得全场轰然大笑。里迪克·鲍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在反对种族隔离的斗争中,你是真正的世界冠军!”
曼德拉的伟大在于他急流勇退的睿智。有着从囚徒到总统传奇经历的曼德拉在完成总统任期后,德高望重的他本来是可以连任的,但他选择了毅然走下权位。1997年12月20日,在南非非国大第50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我目睹了曼德拉郑重地将象征最高权力的一根乌木手杖交给新当选的非国大主席姆贝基。曼德拉以一名非国大普通成员的身份发表讲话时以“我的主席”称呼姆贝基。他说,“我期待着这样的时光,在晨光中醒来,在我的家乡古努村山间谷地中平静地徜徉。我还期望着能有更多地时间与戈文·姆贝基和西苏鲁一起讨论我们在罗本岛监狱一起坐牢的20多年间没来得及讨论的问题。”在将最高权力将给年轻一代的同时,曼德拉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他在讲话中提醒姆贝基说,“对于一位未遭到反对而被所有人选举出来的领导人来说,他面临的一大诱惑便是可能利用自己强有力的地位对毁损过他的人施加报复,给他们穿小鞋或在某些情形下将他们一脚踢开,从而使自己的身边围绕着一帮满嘴说‘是’的男人和女人……”
曼德拉的远见卓识为中国与南非关系发展留下了不朽的功绩。由于历史原因,新南非建立后并未立即与中国正式建交。1995年11月18日上午,在约翰内斯堡官邸内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曼德拉在回答我的提问时表示,“我们这里有着很特殊的情况,我必须根据南非人民的利益行事。但是,我很想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我准备就此进行谈判。”1996年3月1日,曼德拉又当面告诉我,南非已经派出一个代表团前往北京,以考察同中国建交事宜。
1996年11月27日,我从与南非新闻界信息预报网联通的BP机上突然收到一条消息:“曼德拉总统将于27日下午4时在约翰内斯堡官邸就南非外交关系中的重大问题举行新闻发布会”。我闻讯后立即赶到新闻发布会现场。
当日下午4时20分,身着深色花衬衣的曼德拉在南非外长恩佐、副外长帕哈德和总统办公室主任等人陪同下来到官邸前院大草坪。当时的曼德拉步态已经不再矫健,头发已经全白,罗本岛监狱岁月留下的膝盖伤痛令他的背部难以挺直,但他的脸上仍然露着微笑。
在与在场记者打过招呼后,曼德拉坐在草坪上的一张圈椅上,戴上眼镜,开始以极为庄重的神情和口吻宣读南非将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声明。曼德拉的这一宣布犹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在场记者纷纷提问。面对不乏责难的提问,曼德拉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世界上人口最多,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大约每年在10%左右,中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除了一些小国外,中国几乎被世界上所有国家承认。我们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外交关系国家中最大的国家。对此,我们深表遗憾……”
作为现场唯一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新闻记者,能够见证这一历史性时刻令我的激动与兴奋难以言表。新闻发布会一结束,曼德拉欣然应允与我合影留念。他一面与我握手,一面笑着说道,“喔,升格了!”
伟人仙逝,留下一座再也无人能够企及的高峰, 也留给人类文明社会一座充满启迪的宝藏。
曼德拉必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