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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兰佩杜萨,难民孤岛遗落人间

2018年05月17日08:39 | 来源:人民网-环球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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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时报驻意大利特派记者 韩硕 叶琦】这里是欧洲的“南大门”,距非洲大陆仅110公里;这里是意大利最南端,许多西非、北非移民希望改变命运的第一站——兰佩杜萨岛。2013年,一艘来自利比亚的偷渡船在兰岛附近海域沉没,300多人葬身深海,小岛一下子为人熟知。2016年,纪录片《兰佩杜萨纪事》获得第6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再次揭开这个小岛美丽背后的“伤疤”。兰佩杜萨岛面积仅20多平方公里,20多年来,超过25万难民经由此地前往欧洲大陆,让它见证了大历史洪流下无数个体的人生悲歌与追寻。

征途——他们赌上了全部,包括生死

“这里比我的国家好太多了。很安静,没有枪声。虽然孤独,但不会再被虐待、殴打了,我是安全的。”在兰佩杜萨港口,《环球时报》记者见到了独自行走的丹奈特,破旧的T恤罩着皮包骨的瘦小身躯。他来自厄立特里亚,因战乱不断,花掉全部积蓄取道埃塞俄比亚、苏丹、利比亚,最后到达欧洲。“如果你是逃兵,被捕后就是极刑,我只能逃离,越远越好。”

抵达意大利的难民主要从利比亚出发。4月底的统计数据显示,2018年进入意大利的非法移民中,厄立特里亚人最多,突尼斯人、尼日利亚人紧随其后。

“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不怕失去。但凡你了解我们国家的状况,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来到这里。”叙利亚人侯赛因说。他希望通过兰佩杜萨进入欧洲大陆,找份工作,开始新生活。

像他们这样的偷渡者,往往要变卖全部家产甚至举债。很多人从利比亚南部经陆路到达利比亚海岸,平均每人要向“组织者”交纳约1200美元的费用;之后想登上前往欧洲特别是兰佩杜萨岛的小船,还得再出1000到2000美元。利比亚北部海岸距离兰岛不到200海里。但这200海里,他们如履薄冰。

《环球时报》记者驱车来到兰岛西北岸的高地,看到一片荒地上七零八落地堆着几十艘破败不堪的小船和橡皮艇。海风吹来,它们静静地横在那里。它们都有编号,船体上的阿拉伯文字、船上的废弃矿泉水瓶、食物、衣物等记录着它们的来处和故事。有岛民告诉记者,这是处理了一批又一批之后剩下的。

站在废旧的船体中间,记者无法想象这些简陋的船只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和梦想。他们中的很多人,耗尽积蓄,经历非人的遭遇,拿生命作为赌注,毅然奔向波涛汹涌的地中海。

“无论信不信真主,船上的人都在不停地祷告。”萨拉来自巴勒斯坦,她的丈夫不幸溺亡,而她带着4个孩子抵达了兰岛。“踏上陆地的一瞬,我没有活下来的兴奋,我的心好像死了。地中海上空的星星很美很亮,但在海上漂泊的几个不眠之夜让我对这样的夜空不寒而栗,海浪声让我胆战心惊。”

31岁的阿德莱斯来自尼日利亚。途中,他与妹妹被塞进密闭箱里运到沙漠。他喝过水坑里的水,搜刮过同行死者水壶里的剩水。由于吸入过多沙尘,他一度呼吸困难。他活了下来,但妹妹没有。到达利比亚后,他被贩卖奴役一年,成功逃脱后最终登上穿越地中海的船只,并在海上被救起。“我的家人认为我早死了。接到我的电话,全家都哭了。”

利比亚附近海域有“血色地中海”之称。在聊天中,难民提及最多的是一路上的危机,但他们别无选择。夜幕是他们的屏障,让他们期待又恐惧;风浪是他们的保护伞,让他们避开监察。

抵达——“很多人说,这里就是监狱”

“他们与游客隔离,被要求只能坐在远处的礁石上,禁止踏入沙滩半步”。在兰佩杜萨,《环球时报》记者碰到自由撰稿人、美国姑娘帕米拉·凯皮厄斯,这几年,她不断往返于纽约、罗马和兰佩杜萨,记录难民生活。

难民收容中心位于小岛中部的山坳间。“从上岸到被运到收容中心一般要一个小时,但港口没有公厕,他们只能忍着到营地解决。”帕米拉说。原本,难民只会在岛上停留48或72小时,但事实上大多数难民都无法及时转移。

收容中心由几栋简易板房组成,一块简单的空地,四周围着铁丝网,长年有士兵把守。因多次向官方申请探视采访未果,《环球时报》记者只能远远窥探。早上8时,这里大门紧闭,门口停着几辆警车、消防车以及红十字会的救援车辆,偶有工作人员出入。今年3月,这里刚经历一场火灾,二层板房的白墙上,还有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难民营里男女分住,提供最基本的伙食,也能用上水电。但饭菜和居住条件让人难以忍受。尤其卫生情况非常糟。一间屋子摆十几张床,每个人的空间狭小。”阿德莱斯说,营地里很喧闹,还有孩子的哭声,晚上很难入睡,“很多人说,这里就是监狱”。

丹奈特在故乡目睹过残忍的杀戮,他说营内生活让他变得易怒、失眠、记忆力衰退。大家没有收入来源,每个人有一个编号,被限制活动时间和出行自由,“我们在这儿只是一个临时号码”。

记者绕路登上收容中心后门的小山坡,从这里可以俯瞰收容中心全貌。虽然铁网高立,但好几处被难民们撕开,他们偷偷爬出去,到镇上兜转。因此,在岛上时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难民经过。“你看这里多美。太幸运可以在这儿和你聊天。三言两语无法形容我的心情。”丹奈特话语中有些感激。

和丹奈特分别时,他谈兴正浓,追问记者中国在哪儿、中国好不好等。记者邀他未来来中国,说“会好起来的,你已经很幸运了”。他也说:“是啊,上天没有把我忘记,我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

怨气——“当地人不欢迎我们,这是事实”

张文元一家是兰佩杜萨岛上唯一一户中国人,他经营着一家超市。说起三个月前自家车辆被难民打砸一事,他依然有些激动。“收容中心关不住他们,他们经常闲逛,还有难民破坏门窗、闯入闲置的民房。我们已经习惯了。岛上有很多警察,治安还算可以。”

兰佩杜萨现有6000多岛民,难民多的时候人数一度超过岛民。“有时候他们在港口外的野地随处搭帐篷,把环境搞得很差。”岛上居民潘杜奇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每当难民们在夜色中三五成群走上街,大家还是有点担心,避着他们走,“我并不欢迎他们”。

30岁的埃莉诺说,前些年岛上很平静,每个人都认识彼此,但这几年,难民涌入,“他们穿着邋遢,身形削瘦,眼神中有时透着惊恐和绝望,看着让人害怕。虽然经常遇到,但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很少交流”。

意大利政府、社会机构等积极救助难民,但这些救助覆盖面极其有限,大多数人仍然无家可归、生活落魄。罗马难民中心的报告显示,大多数难民在被迫“迁徙”的过程中,遭受过暴力和虐待。与此同时,在长期经济低迷的焦灼中,意大利民众反移民的声音变大。

一项调查显示,52%的意大利人反对接纳难民居住在城镇里。意内政部称,在总共超过8000个城镇中,愿意接收难民的不足2600个,而非法移民犯罪率高达14.8%至24.7%。此前,意大利以温泉旅游业为生的阿巴诺泰尔梅市市民组织行动,拒绝难民入住;莫塔蒙泰科尔维诺市市长曾带领市民,抗议在该地安置难民的做法。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里不欢迎我们是事实。”尼日利亚难民迈克尔说。

未来——他喃喃道:“我不知道,还不知道”

迈克尔是记者在罗马一家超市门口遇到的,他流利的英语让人印象深刻。雨中,他拿着帽子向来往进出的人微笑示好。在罗马几乎每一家大小超市门口,都会有像他这样的难民蹲守,他们没有合法身份,找不到工作,只能等待过往路人给以微薄施舍。

36岁的迈克尔和妻子住在偏远的移民社区,但他每天都来到城里的超市“上班”。他告诉记者,6年前他从利比亚登上一艘橡皮艇,那场行程花掉了他1500利比亚第纳尔,是他在尼日利亚给人贴了5年瓷砖攒起来的钱。

“打过一小段时间黑工后,我一直没能找到工作,完全靠人施舍。即使瓦工这样的零工也根本找不到,没人愿意雇我。”迈克尔说:“我再也没有回过兰佩杜萨,也没有回尼日利亚。”

与那些梦断地中海的人相比,迈克尔是幸运的,他也似乎在开启新的生活。但被问到未来作何打算时,迈克尔苦笑着喃喃道:“我不知道,还不知道。但我一定不会回去了。”

他们来得艰难,不会轻易回去,但留下的路同样不易走。就算获得临时居留权,也不代表未来充满希望。难民们往往需要从事非常繁重的工作,但收入不稳定,没有保险与社会福利。更加悲惨的是,有些人还成为国际犯罪和人口走私的受害者,被黑势力挟持,护照或积蓄被没收、侵吞,沦为奴隶,许多女性偷渡者落入色情行业的魔爪。

得益于2017年意大利与利比亚达成的严控非法移民潮合作协议,2018年以来登陆难民的人数明显减少。记者蹲守兰佩杜萨港期间,意大利海岸警卫队的值勤船只一直停靠着。欧洲边境管理局给记者的最新数据印证了这一点:截至目前,2018年共有近万名移民到达意大利,比去年同期减少3/4。但各收容中心的滞留比例并未下降。

帕米拉正在撰写她关于难民的书。“这个群体见诸报端时,大都是一串串数字——遇难人数、死伤人数、受困人数。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单单成为统计数据,他们是一个个生命,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是有尊严的个体。”

离开兰佩杜萨前,记者来到小岛最南端的“欧洲之门”,这是意大利艺术家2008年为纪念在难民船倾覆事故中遇难的人而创作的。即将到来的夏季,通常是难民抵达兰佩杜萨的高峰期。“欧洲之门”外的海浪日复一日拍打着礁石,而深不可测的地中海那头,不知有多少人正准备为不确定的未来铤而走险。

(责编:姚丽娟、王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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