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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版书店百年脉动

杨小洲
2018年04月22日04:34 |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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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巴黎的旧金山书店出来已近黄昏,走到科西米尔·德拉维涅大街2号街角拐口,在一处灰蓝色的橱窗里看到一册薄荷绿的羊皮小册子,便知又到了一家书店门口,木窗木门镶嵌玻璃,窗里门外承载着风雨。两旁橱窗中间是一道窄门,透过玻璃朝里张望,屋内正中亮着橘黄的吊顶水晶灯,可知这是一家需要预约时间的珍版书店。巴黎人守着生活第一的原则,整个上午都是私人时间,下午2点到7点短暂开门迎客,几小时倏忽而过,之后便是他们欢乐祥和的夜晚时光。

  虽无预约,但仍不甘心就此错过,橱窗里珍版书的诱惑难掩,果断推门而入,屋内坐着温和的老年夫妇二人,我赶紧上前施礼,说明来意。听说我不远万里从中国来,只是为写一本《巴黎的书店》,二位老者颇为惊讶,和善地询问需要什么帮助,又很高兴地从橱窗里取来我想看的那本精致小书。

  这本书页的摩洛哥山羊皮纹理清晰、色泽温软,触摸可感受到凹凸的肌理,有很好的质感,三条烫金边框线条细致,及至中间又是三条线框,是典型的法国风格。书脊有五节细竹般椭圆的环骨,三边为无缝密封烫金,这种工艺及至上世纪80年代伦敦尚有装帧师制作,到80年代后期失传。薄荷绿的皮质色泽仿若新制,清新可感,品相可称上佳。此书中文译作《珐琅和雕玉》,扉页与书名页隔开,纸面细腻光洁,厚重精致。作者泰奥菲尔·戈蒂耶早年习画,继而为文,最值得一说的是,作者首倡“为艺术而艺术”理论,可谓开宗立派之师。其诗歌、小说皆有造诣,取精美景物,以语言、韵律精雕细琢,富有独特情趣。这本《珐琅和雕玉》是其风格代表,帕尔纳斯派诗人奉此著为艺术典范。

  《珐琅与雕玉》中存诗歌37首,诠释“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念。此书开本极精巧,握于掌中盈盈适度,不犹豫,付款买下。老夫妇见我购买此书,甚感意外,原以为东方人对西方书籍了解无多,只是来逛逛书店,听听故事,聊聊趣闻,看看稀奇,未承想我有收藏西方珍版书之兴趣,大有旧雨新知的喜悦,兴致一开,春风满怀地领我进入内厅。这间内厅书柜都带有玻璃柜门,柜内陈列的书更古老陈旧,仔细看过来,竟发现一册1476年威尼斯出版、用拉丁文印刷的书,按年代当为“摇篮本”无疑。再看细部,段前起首为手工绘花饰留有空白,活字印刷术之发明,原本只为模仿手抄书,使之量产,因之摇篮本初始在字体、版式、花饰皆模仿手工技艺,且在印刷之外,尚留有手工绘图的空白处。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的感受无以言表。单看字体就多有吃惊:并非德国人达·斯皮拉兄弟的威尼斯字体,而是法国人尼古拉·让松的威尼斯字体,罕见珍本必有其独到之处。

  虽不懂文字,但早期印刷年代所特有的印记亦然令人欣喜。山河无迹岁月留痕,活字印刷术发明早期的图书模样,500多年后依然风骨傲立,立即询价,这回是老先生开口说话了。听老人家用含糊不清的法国口音混合英语颤巍巍地讲述,真是一道智力猜题,尽管大部分没听懂,但仍能从老先生的神色表述中领会意思。

  这家珍版书店已逾百年,于1906年开业,创始人埃米尔·罗西尼尔当年在迪邦尼书店实习,与阿贝尔志同道合开了这家书店,初始书店在巴黎第八区米洛梅斯尼尔街6号。两年后双方分手,埃米尔搬到第六区雅各布街28号以名字中的Rossignol(夜莺)为号继续营业,一直做到1920年,14岁的儿子让—保罗提枪跃马上阵助父,加入夜莺家族事业。父子胸怀宏图大展的志向,将书店搬至波拿巴街18号,父传子继事业兴旺,而让—保罗的蓬勃朝气致事业蒸蒸向上,在经营珍版书同时开设书籍修复装帧作坊。经风历雨直到二战中德国占领巴黎,一楼书店被征用,老埃米尔意志不改,遂靠书籍装帧作坊维生以待来日。

  老埃米尔创业时风华正茂,以24岁之蓬勃朝气与垂暮古书为伴,经历一战、二战风雨无阻,在世界的混乱中走到1950年68岁去世。好在让—保罗子承父业继续夜莺家族事业,到1958年埃米尔家族第三代加布里埃从大学历史系毕业,依然上阵父子兵的打虎英雄谱。有新战士加入总会带来新气象,而历史学背景似乎专为珍版书设定,夜莺家族传统不绝、事业有望,到1987年加布里埃的儿子帕特里斯加入,埃米尔家族的珍版书事业已传至第四代,百年家业虽不算长,一路艰辛走到今天也是可值庆贺。

  与我对面交谈的第三代加布里埃也已90岁高龄,守伴一生的珍版书绕室而立,大有拥坐书城决胜千里之势,见惯20世纪巴黎的黄金岁月,靠书来书往积累家财也积累故事。岁月添霜、书与人俱老,加布里埃说到书的往事情志颇浓,其历史专业出身让才华聚于家业,代代相传靠言传身教,老当益壮的神色不输后辈。

  夜莺珍版书店全然居家摆设(见图,杨小洲摄),有一弯法式弧形楼梯通往楼上,那是他们的居住之处。店堂书架式独立的柜式,靠墙而立,与那些并排一面墙式的书架截然两样,或确切说是带有玻璃门的储物柜,作为书柜倒也别致,每一个书柜皆为独特艺术造型。书架顶上和书橱里摆放大小高低不一的书籍,间及几尊瓷器,有中国的粉彩瓷瓶和嘉道青花罐,老夫妇指给我看这些中国瓷器,还能准确说出他们所藏瓷器的特征。厅中央置玻璃台柜,旁有几方丝绒座椅,坐下来与二位老人聊天,看门外午后阳光街景和行人,享受时光流逝的枯寂,老辈巴黎人的日子浪漫多情,阴晴随风不失色彩。

  窗外夜色初上,街灯点点,二位老人灯下话当年兴致不减,话题又回到摇篮本上来,老先生引我到内厅他的大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密封的书盒,打开交到我手上,自己则神情庄重坐在椅上,接受我的赞叹,脸上轻淌一道难以察觉的自信,仿佛500年岁月在他指间流过,又仿佛岁月停滞不曾流走。

  摇篮本时期活字印刷的书籍多为拉丁文,这对辨识书籍本身是个障碍,好在许多早期印刷的书会印上出版时间,靠此作为书籍出版的年代依据,大致无错。手上这本1495年在巴黎印刷出版的珍版书,加布里埃老先生说这本巴黎第一版在法国也极其罕见,是中世纪时期一部著名的反驳犹太教作品,被译为希伯来语。尽管当时巴黎印刷业蓬勃,使用法文印刷书籍属于水到渠成,但第一本法文书何时出版,却未有准确的时间记录,全然不同于英文书之诞生。1476年,英国第一个印刷商威廉·卡克斯顿将活字印刷术和印刷机器带到伦敦,得到皇家许可将印刷所开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由此产生英国最早出版物和最早的英文书籍。

  加布里埃老先生挑灯看剑,使出浑身招数,看家功夫还是摇篮本,见我醉心,更自得意,取出另一册珍版书放到我手上,字体与前一册近似,为威尼斯体。这本书讲述两个关于佛罗伦萨的重要故事,是珍贵的原版文集,书籍样本很是精美。中国人说纸寿千年,又说书比人长寿,以此而敬惜字纸,产生对书的敬重,书添岁月人添寿,远洋得书阳关漫道,大有闲吟独步小桥边的景色。

  制图:蔡华伟


  《 人民日报 》( 2018年04月22日 07 版)
(责编:王仁宏、曹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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