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强:国际传播的精髓在于制造氛围
著名学者、翻译家、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教授 |
人民网北京12月12日电(何蒨) 今年11月14日,著名学者、翻译家、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教授在巴黎的法兰西学院正式履新,当选法兰西道德与政治学院综合学科类终身通讯院士,也是该学院两百余年内首位华人通讯院士。同月底,由董强发起并担任评委主席的傅雷翻译奖在京颁奖。从2009年至今,傅雷奖已走过八个年头,成为中国翻译界最具价值的奖项之一。
近日,人民网邀请董强,请他为广大网友谈一谈何为通讯院士,以及傅雷翻译奖的公信力与价值何在。此外,董强也凭借丰富的文化交流经验,向我们展示了他对国际传播的独到见解。
解密“终身通讯院士”
据董强介绍,今年10月10日,他正式收到法兰西学院终身秘书长的来信,宣布他入选道德与政治学院通讯院士。早在今年5月,董强已听闻自己通过了首轮投票。彼时,稍感压力之余,他亦不忘自嘲:“若第二轮不通过岂不尴尬?”
所谓的通讯院士,有时也译成通信院士。董强介绍,这是因为法兰西学院历史较早,当时来自法国外省或外国的院士,不方便亲自参与会议及讨论,就以通信的方式代替。如今,通讯院士更多地成为一种对外国专业人士的认可。
道德与政治学院属于法兰西学院下设的五大学院之一,也称法兰西人文院,涵盖当今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包括经济、政治、宗教、外交、法律、历史等。其他四大学院则分属自然科学、文学、古文献、艺术领域。著名的艺术大师吴冠中就曾入选法兰西艺术学院的通讯院士。目前,在道德与政治学院的院士名单中,我们可以找到西班牙国王、法国参议院主席、教皇本笃十六世、查尔斯王子等。
作为道德与政治学院唯一的华人通讯院士,董强可以参与五大学院的所有活动。在这个大平台上,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中国的经验应该成为世界经验的一部分。[…] 中国的对外形象已不再是简单的经济大国或商品输出大国,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可以对一些带有核心意义的、人文社科领域的议题,进行世界范围的讨论。如果我能够在这方面做出一些贡献,会感到不虚此行,也有了意义。”
董强的“身份之变”
在此前的访谈中,董强多次谈到要“褪去自己身上的标签”。他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记者采访他时,总把他视为法语专家、法国专家,并总提起他作为米兰·昆德拉弟子的身份。董强感叹:“在中国,外语行业在社会中的位置仍很边缘化,所以我比较反感这样的标签。”他也无奈表示:“因为昆德拉的名气太大,那么多年下来,记者还在问昆德拉,岂不等于我十多年来做的事情,别人都没有关注?”
近几年来,董强一直在推动翻译事业,并且采纳了和前人不同的角度。中国有句俗话,叫摆事实讲道理。“如果摆事实都用外语,你不懂;或是用中文摆事实,外国人听不懂,那还怎么讲道理?”董强笑问。在他看来,国家和民族之间如果没有强大的翻译作为基础,就会引来很多误解,甚至冲突。因此,条件再艰难,他也会坚持推动翻译事业在中国的发展。
董强看到,文学著作总有很多人翻译,特别是诺贝尔奖作品,但在重要的人文著作方面,特别是现当代哲学、社会学、美学领域,却存在一片空白。他强调,社科类书籍与文学不同,如果我们不了解西方的人文社科,就很容易用隔阂的眼光看西方,就会产生误解和冲突。反之,现在很少有人能把当今中国真正精髓的东西翻译给外国人看。在这种情况下,外国人会被表面的现象、或是细节的、细微的事件迷惑,也就无从了解今天的中国在做什么,追求什么。
人文社科比文学更难翻译
今年的傅雷奖人文社科类评选出现了空缺,媒体一片哗然。董强指出,这是因为人文社科的翻译更难,翻译标准相对于文学有一些硬性的规定。董强解释,文学作品更接近艺术,带有主观性。在评判一本文学翻译时,只要译者把原作的氛围、作家的风格及营造的东西传递出来,就可以了,但人文社科翻译不同。
在社科领域,理论家往往使用若干基本概念,如果译者对这些概念的翻译不准确,就会让读者产生疑惑。此外,哲学和社会学作者往往都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及独特的表达方式,如果译者感受不到这种方式,翻译过来的作品就可能偏离原著。最后,理论著作具有逻辑和思维上的难度,译者要达到高水准的翻译,需要多方面的素质,很难一蹴而就。
今年是傅雷先生逝世五十周年,董强也对评奖更为严格和谨慎。在人文社科翻译的评选中,没有任何一本译著能够达到评委过半数投票,甚至第二轮投票依然如此。当场入围的几位译者虽然都深感失望,但董强还是顶住了压力,选择奖项空缺。这样的结果获得了在座的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社长的赞许,作为法国传奇的出版界人物之一,他兴奋地拉着董强的手说:“你们做的太棒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奖!”
在董强看来,傅雷奖代表了某种价值,它不是使馆或国家的奖,而是中法友谊的结晶。傅雷奖的奖金来自法国使馆,但评委保持独立,这也是该奖公信力的来源。董强说,本届人文社科评选出现空缺,也代表了一种信息,传递到每一位译者身上,促使他们去反思。
翻译家 = 音乐演奏家
翻译是一件个性化的工作,但往往又承载了社会使命感。董强坦诚,到目前为止,翻译界很难做到两者完美地均衡与和谐。他指出,翻译一本书,往往要译者喜欢它,这是个性很强的一面。只有当译者特别喜欢一位作家、社会学家或一套哲学理论时,他才能翻译得好。董强做了个比喻,翻译家就像音乐演奏家,演奏者对某位音乐家的理解高于他人,才能表演地惟妙惟肖,翻译同理。
但同时,翻译也具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时代责任感。换言之,如果你感到一本书没有被翻译过来,就是社会的空白或损失。如何在时代需求和个人喜好之间找到平衡,是非常微妙的事。董强再次强调,一名译者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翻译,这是很多人的误区。译者必须把自己的专业性和语言能力、个人修养整合起来,才能成为一个好的译者。然而,今天的中国社会对翻译家的重视还远远不够,无论从待遇或社会地位来看,中国目前就很难产生大翻译家。他力所能及的,就是让更多的年轻人感到做翻译是有意义且荣耀的一件事。
国际传播的“纵横坐标”
拥有丰富文化交流经验的董强,谈到了他对国际传播的一些独到见解。在他看来,中外交流无外乎两样东西,一是传统的精髓文化,一是社会的当代面貌,这两个维度构成了横竖十字坐标。董强指出,只介绍现当代社会,外国人不了解中国文化的内涵,只讲古代的东西,外国人对中国的新趋势就不了解。
董强记得巴黎大皇宫曾举办过一场名为《圣山》的展览,介绍中国山水与宗教、人文信仰的关系。这个展览令许多法国人用跳出来的眼光,重新看待一个民族,产生了非常崇敬的感觉。“传播,最重要的就是产生这种感觉。”董强强调,“国际传播的精要在于制造氛围,你说法国观众真的在细节上知道什么,他也未必说得清。尤其是外国人,连苏东坡三个字也发不出音,但他们在接受了展览的整体氛围后,会觉得中国民族太了不起了,特别是能体会到中国和西方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
再者,传播需要渠道的丰富化,并且切实落地。董强感叹,很多时候,中国的文化推广并不能达到西方社会的主流或核心阶层。他指出,钱和精力要落实到对象国的主流人群身上,特别是那些能够理解中国的人,让这些人通过他们的努力、他们的语言来帮你传播,做到润物细无声。因此,董强再次强调,国际传播需要大量掌握不同语言的翻译家和专家,没有他们,就无法建立传播的渠道。
关于国家在国际传播中的角色,董强自有看法。他认为,国家的主要职责在于提供和创造机会,加强人才培养。他认为,在文化输出时,最有效的方法,是国家在最后关头不要介入太多。董强呼吁,要相信人才,相信他们代表的文化核心价值,带着互相尊重的心态,让中国文化在西方变得随处可见。
未来规划
关于当下的心态,董强笑谈:“这两年我的状态不错,好像回到了当年巴黎求学时的心态。当年也就20多岁,大概有五六年时间,是最美好的时期,整个人就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充满好奇心,非常刻苦。”回想回国十多年,董强坦诚,也会受很多东西影响,也曾羡慕社会上的一些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时光荏苒,今天的董强发现自己已足够强大。始终依靠个人兴趣与直觉面对要做的事,未来也是如此,他说:“我认为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不需要与他人比较,这样活得也有意思。”
关于未来,董强打算做一些精到的翻译。“不敢说成为榜样,但可以让读者认识到一本精心的、高水平的译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同时,他本人也会出版一些自己的作品。此外,当选终身通讯院士后,董强有了建立智库的想法。他的初步构思,是做成中国与全世界法语国家的沟通平台,建立可以共享的资料库、人才培养及资料收集机制,但要达到这个目标,他还需要号召更多有识之士参与,以及来自上层的支持。
对年轻译者的几句话
董强谈到,如果有可能,年轻人一定要学一门外语,包括英语之外的一门外语。在他看来,语言是承载美、历史和迈向未知世界的钥匙。学外语的人如果能够成为翻译家,也是非常美好的职业生涯,产生很强的成就感。此外,他强调译者要提高自己的修养和文化素质,博览群书,兴趣广泛。他谈到:“成为一位翻译家,最大的敌人就是浮躁和骄傲。因为一个人太骄傲,就会太自我,就难以向其它事物打开,也就无法接受。所以你要能够宽容,学习谦卑,懂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存在的合理性,充分打开自己的心智去接收别人,再通过自己,将精髓的东西讲述出来,这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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