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论坛:2016年,欧洲能否化解重重危机?
经济缓慢爬坡,债务危机未除,难民汹涌而至,恐怖主义威胁……逝去的2015年里,欧盟国家忙于应付重重危机。迈入2016年,欧盟能否抱团取暖化解难题,使一体化继续在曲折中前行?近日,人民网记者采访了国内外的十位欧洲问题学者,对2016年欧洲形势的发展进行了前瞻式的分析和解读。
博格丹·古拉尔赤克(波兰华沙大学欧洲研究中心教授)
伊恩·贝格(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欧洲研究所教授)
辜学武(德国波恩大学终身教授)
崔洪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
罗格·蒂斯(比利时鲁汶大学经济学教授)
克里斯坦·德瑞格尔(德国柏林经济研究所国际经济学研究部主任)
陈凤英(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
比尔·埃蒙特(欧洲智库“欧洲之声”欧洲问题专家)
多米尼克·达维德(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顾问、法国《外交政策》主编)
安纳德·梅农(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欧洲事务与国际政治系教授)
经济
危机是否会“卷土重来”?量宽和“容克计划”能否拉动欧洲经济增长?
博格丹·古拉尔赤克:欧盟统计局数据显示,欧盟公共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已从2011年的81%增长到2014年的86.7%。过去几年,欧元区表现出一种次次都会转胜为败的能力,每一次在危机似乎要结束时,情况就会变糟糕。《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规定,欧盟成员国公共债务不超过GDP的60%,2015年只有12个成员国满足了这个要求。2016年,深陷债务和紧缩陷阱之中的希腊经济可能会继续恶化,迷失方向的西班牙或凋敝衰败的法国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伊恩·贝格:尽管欧元危机已从报纸头条上消失,但让欧元区变得不那么脆弱,依旧是一个战略挑战。过去几年,欧盟国家进行了一系列经济管理改革,防范和应对债务危机“卷土重来”的能力大大增强,欧洲银行业联盟、欧元区永久性救助基金等一些关键性举措已开始实施,但欧盟仍面临一些不确定性。一方面,一些成员国建立欧洲财政联盟的意愿不足;成员国内部政治风险有所下降,但很可能再度爆发,主要压力来自过度紧缩的财政政策以及社会福利下降可能引发的民众不满;另一方面,债权国不愿协助处于困难境地的债务国,认为自身国家利益大于联盟利益。
从整体上看,欧洲复苏态势比较积极。得益于德国、荷兰等国的欧元区外部贸易,欧元区整体的国际收支经常项目顺差充足,欧元区内部需求提升的空间仍然很大。欧洲央行还可能会购买更多债券,实施新一轮货币刺激政策。在欧盟主要经济体中,德国和英国的经济复苏势头最为强劲,法国和意大利两国正努力推进结构性改革,以应对低增长、高失业的难题。中东欧大部分国家的经济前景比较乐观。即使是爱尔兰和西班牙也有一些好消息。不过,希腊经济有所衰退。
从欧盟外部看,新兴经济体尤其是巴西的经济增长面临一定停滞,可能影响到欧盟的出口;从内部看,银行系统的不良贷款影响仍然存在,就业情况改善缓慢,通胀率依旧低位徘徊。
旨在通过刺激私人部门投资以及大型基础设施建设来拉动经济增长的“容克计划”2016年进入具体项目实施阶段,预计将带动投资的稳定增长。另外,大量难民涌入虽然额外增加成员国政府的支出,但同时也将提振需求,中长期内还将补充欧洲劳动力市场。
辜学武:希腊第三轮救助方案搁浅的概率很大,但即便希腊债务出现问题也不会造成太大动荡,因为希腊不会放弃欧元,欧元集团也不会把希腊赶出欧盟。2016年希腊与欧盟会在争吵中把日子过下去。
崔洪建:意大利、法国的债务问题也让人担心,但由于这两个国家经济自主性更强,尤其是法国经济“太大而不能倒”,欧盟会给予它们更多宽松条件。然而,如果这两个国家不进行结构性改革,债务一旦出现问题,将拖累整个欧洲经济。
罗格·蒂斯:欧债危机的根源在于欧洲国家自身的结构性缺陷,特别是经济发展与产业结构不均衡以及区域内政府遵守财政纪律欠佳等。
要想尽快摆脱债务危机,欧盟国家政府需要多管齐下。首先,严格遵守欧盟的财政纪律,并在加大推动经济增长的同时持续实施紧缩的财政政策,继续削减公共支出。欧洲央行需要继续推进超宽松的货币政策以刺激经济增长;其次,推进结构性改革,尽力消除成员国之间在财政预算等方面的嫌隙,更好地团结各成员国推动经济整体增长;最后,长远来看,欧盟实现了货币政策的统一,却一直未能实现财政政策的统一,这为欧债危机的蔓延和治理埋下隐患。
由于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低以及欧洲央行量化宽松政策效果逐渐显现,2015年欧洲经济温和增长,预计全年增长率在1.8%左右。未来两年,得益于量化宽松政策持续发力、家庭消费加速以及投资加大,欧洲经济复苏的步伐将会稍微加快,增速将在1.9%到2.1%之间。欧盟统计局最新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12月欧元区通胀率为0.2%,尽管低于市场预期,但这一数值已是过去12个月里的最高值。预计欧盟今年的通胀率将提升至1%。
克里斯坦·德瑞格尔:加大投资有助于拉动欧盟经济增长。但“容克计划”希望以210亿欧元成立欧洲策略投资基金,再以此“撬动”私人投资,在未来3年释放出3150亿欧元的民间投资,就显得过于乐观。几乎可以断言,现实将远远达不到这一目标。
陈凤英:欧盟地区整体上内部需求不足,2016年,由于全球产能过剩,大宗商品价格还会继续走低,欧洲进口天然气、石油等大宗商品的成本降低,欧洲将会继续迎来输入性通货紧缩。“容克计划”将拉动当地就业,提高需求和购买力,增加市场活力。但欧盟无权对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进行分配,执行力有限,尤其是年轻人失业率普遍在30%以上的南欧国家,想靠“容克计划”大幅拉动经济增长很困难。
难民
成员国能否达成难民问题共同解决方案?将遭遇哪些难题?
比尔·埃蒙特:2015年,当近百万叙利亚和伊拉克难民取道巴尔干半岛或跨越地中海来到欧洲时,欧洲对此毫无准备。通过谈判达成的重新分配16万难民的协议就是一出闹剧,欧盟处理难民问题的能力令人质疑,各国政府之间的合作也因“私心”而四分五裂,欧洲“伙伴”之间出现了近乎赤裸裸的敌对态度。可以说,欧盟当前的难民分配安置政策是失败的。
多米尼克·达维德:欧元危机和难民危机说到底,根源在于欧洲各国及其领导人的漫不经心。1995年欧洲开放自由通行区,与之相匹配的应该是外部边境管控加强、境内展开切实司法与治安合作。然而,欧盟成员国珍视手中主权,一次次拒绝边境管理互助和统一避难程序提案,后者可以让难民在欧洲各地得到相同待遇。成员国各管各的,大部分避难法规也由成员国自行制定。这种情况下,如何能责怪希腊让数十万失去耐心的难民鱼贯而入直抵北欧呢?早在2011年欧洲领导人就抨击意大利纵容突尼斯难民入境,却无视意大利根本无法独自掌控局面。
2016年欧盟不会产生全面的难民分配计划。目前,欧盟成员国对难民问题的反应纯粹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未能就严格控制其外部边境达成统一意见,也没有形成共同的难民政策。2016年的欧洲一体化进程需要在前进、停滞之间做出选择,也不排除倒退的可能。
辜学武:按经济实力和人口比例来分摊难民压力会是德国努力的方向,但是,能否在2016年实现这个目标还是未知数。主要原因是欧盟国家在是否应该大规模接收伊斯兰教背景的难民方面尚未形成共识。天主教势力较强的地区,如一些东欧国家就不愿意接收更多的阿拉伯伊斯兰教背景的难民,担心难与他们相处,从而影响整个社会的稳定。如果在难民接收问题上达不成共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将蒙受重大挫折。
安纳德·梅农:目前,欧洲各国在应对难民问题上缺乏协同。欧盟尝试采用分摊难民配额的方法,但这一努力由于东欧国家的反对而进展缓慢。德国曾大力给予叙利亚难民避难身份,但大规模涌入的难民人数远远超出其审核处理能力,使德国不得不重新加强其边境控制。瑞典也在近期宣布加强边境管控。欧盟委员会预计,2016年将有300万难民涌入欧洲,这无疑将加剧欧盟成员国之间、政府与选民之间的紧张关系。
2016年,欧盟大国在推动达成难民问题共同解决方案的过程中可能遭遇两大难题:第一,说服多数位于欧盟边境区域的“不情愿”国家。这些国家是难民进入欧洲的第一站,多数是后加入欧盟的,缺乏足够的物资及基础设施来应对数量庞大的难民。欧盟可以通过新设的机构——欧盟边境管理局来给予这些国家更多的资金和物质支持,增强其应对能力。第二,协调国内分歧。德国总理默克尔必须说服其党内同僚相信,应对难民问题存在的物资不足状况能够解决,此外,还需要制定有效举措,让这些人融入德国劳动力市场。
崔洪建:欧盟内部几乎已经达成共识,不再接收更多难民了,德国也会往这个方向靠拢。2016年,首先,预计欧盟将在内部商定一个接收难民人数的上限,这一指标不对外公布。欧盟只有限制了难民的流入总量,才能让各国吃一颗“定心丸”。因为,欧盟只有把今年接收难民的总数控制在不超过去年的水平,才有能力应付由难民产生的问题;之后,欧盟将开始采取共同边境管控等措施来限制难民的流入,把外面的“墙”筑好;最后,欧盟再对已经进入欧洲的难民进行安置和分配。欧盟去年通过的难民摊派方案,今年还会继续执行。如果欧盟有能力安置好难民,就可以减少各国的恐慌,确保各国的外部边境依然开放,难民就可以在申根区范围内自由有序地流动。
反恐
面对成倍增加的恐袭风险,内部存在“温差”的欧盟如何团结应对?
比尔·埃蒙特:今年1月1日起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的荷兰首相马克·吕特说,欧洲集体面对的困难使欧洲合作的必要性十分清楚。在他看来,2016年的首要问题是打击恐怖主义和遏制难民流动。虽然他强调不应该将这两个问题联系起来,但他也承认,把这两个问题分开也不容易。巴黎恐怖袭击显示,在申根协定允许人员自由流动的情况下,欧盟各国暴露出巨大的信息和情报共享漏洞。巴黎恐怖袭击的后期调查发现,边境逮捕的非法移民和避难申请者的指纹鉴定档案并未与警方的申根系统联通。指望在这种情况下逮捕罪犯和恐怖分子实在困难。
辜学武:现在仍无法判断有多少激进的宗教极端主义“圣战分子”随着难民潮混入了欧洲大陆。在甄别出这些危险分子之前,欧洲面临的恐怖主义袭击风险将会成倍增加。2016年,欧盟国家将组成更强联盟打击“伊斯兰国”,也会加强反恐情报分享和执法合作。在这方面,欧盟国家是团结的,这种团结也得到民众的广泛支持。
安纳德·梅农:据透露,德国政府计划在东地中海部署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军事机构,并派1200名士兵增援法国海军航空部队。对任何军事干预都持批评态度的德国不仅表现出与法国的团结一致,而且还借此承认,只有欧盟和北约共同行动才能有助于战胜“伊斯兰国”。法、英、德等国对“伊斯兰国”采取的空袭行动虽然能有效打击“伊斯兰国”,削弱并遏制其在伊拉克及叙利亚发动新的攻占行动,但空袭并不能完全切断“伊斯兰国”通过邮件远程遥控恐怖袭击和向欧洲遣送极端分子的可能,如果欧盟在应对难民问题上依然缺乏协同,这一危险将加大。
为此,欧洲的反恐行动必须升级。首先,在伊拉克和叙利亚进行的空袭必须有效切断“伊斯兰国”的物资供应链,包括其占领的油井、弹药库、物资运输通道等;其次,欧洲国家须有效改进及增强反恐信息及情报共享;最后,欧洲国家必须了解分析导致国内部分年轻人易受极端思想蛊惑的社会及文化原因,加大举措防止年轻人被“极端化”。
崔洪建:欧盟内部差异性大,各国对恐袭的态度存在温差。欧盟现有政治环境决定了欧盟很难主动在反恐问题上提高戒备。因此,欧洲去年的反恐是反应式的,如果没有大的恐袭事件,今年欧盟的反恐仍将是反应式的。欧洲打击恐怖主义必须尽量消除恐怖主义的来源。如果认为恐怖主义的来源是西亚北非动荡地区和“伊斯兰国”,就要尽量影响西亚北非地区局势和打击“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朝着有利于欧洲的方向发展。
英国
“脱欧”的不确定性将促使欧盟加大结构性改革力度?
比尔·埃蒙特: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近日表示,如果欧盟与英国在今年2月的欧盟峰会上能就英国提出的欧盟改革四大目标达成一致,英国将留在欧盟。英国人民并不指望欧盟是完美无瑕的,但他们希望看到欧盟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做出切实改进。那些铁了心要离开欧盟的英国人支持英国“脱欧”,最大理由莫过于他们认为欧盟不会进行自我改革,因此,要阻止英国“脱欧”,欧盟必须用行动来证明这种担忧是无稽之谈。欧盟必须对英国提出的要求展示出一些灵活性和耐心,必须显示出一些愿意朝着进步和改革方向努力的姿态。
不过,英国“脱欧”的不确定性可能会持续较长时间,这将使投资及经济增长受到压力,引发欧元区外围国家的债务问题。
伊恩·贝格:过去,英国一直是倡导欧盟结构性改革的主要力量。失去了英国,欧盟的国际影响力将会削弱,联盟内的一些小国也会担忧德国在欧盟中的主导地位进一步增强。英国“脱欧”公投给其他欧盟国家提出了“如何塑造欧盟未来”的棘手问题。
陈凤英:欧盟常说,无论何时爆发危机,欧盟在摆脱危机之后都会变得更强大。然而,近年来的经验表明,欧洲机构在任何危机中都缺乏有效应对能力。欧洲机构不具备公民直接民主参与的正当性,因此缺少采取重大行动的能力和领导力。由于所有成员国必须达成一致,每个国家又会基于本国政局行事,集体倡议无法形成。在世界舞台上,每个欧洲国家又缺乏足够力量独自发挥重要作用,因此欧盟陷入“无主”恐慌,缺少管理6亿公民的明确权限。
欧盟经过60多年的努力才实现了一体化,对于英国来说,欧盟现有体制是最有利的,英国可以借助欧盟中的经济联盟推动对欧盟其他国家的贸易。由于英国掌握着自身经济主权,在参与欧盟议事的同时,还可以跟欧盟“挑三拣四”地说话。英国公投“脱欧”是不明智的选择,理性的英国人不会选择。
英国就是否“脱欧”举行的全面公投虽然在欧盟内部或将产生消极示范效应,但更有可能促使欧盟加大改革力度,回应成员国对“共同体”的利益关切。毕竟,面对接连不断的危机,欧盟只有抱团取暖、共同担当,方能找到危机应对之道,继续保持国际影响力和竞争力。
辜学武: 在骨子里,英国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欧洲大陆人,对欧洲没有强烈的认同感,英国加入欧盟,更多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并没有要把自身与欧洲融合在一起的冲动,这一点把英国和其它欧盟国家区分开来。因此,其它欧盟国家并不会轻易效仿英国进行公投“脱欧”。
(人民网记者暨佩娟、李应齐、刘栋、吴刚、管克江、王远、李增伟、冯雪珺采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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